杜風 87 期 焦點人物

回憶我與土木系二三事 ─ 由懷念虞校長開始

夏鑄九

台灣大學名譽教授

 

 

 

 

 

虞校長去世了,專程趕回參加,以下是台大追思會上的發言稿,也作為早就要寫給杜風文章的起頭吧?回憶我與土木系盡是人與空間的片段,瑣碎卻是入夢的影像。

懷念虞校長1 。首先,要向虞校長報告:在台大退休之後,一年前應南京大學之邀去南京講座。到了南京才知道南京才是悲情城市,「民國舊都」也。南京大學是您母校中央大學在1952年之後一分為八的其中一校。到了南京我才知道1948年的國立中央大學規模已經超過了當時的東京帝國大學;現在,我擔任以您家鄉宜興之名立項贊助的宜興講座教授。我在南京上課、演講,以及,也曾經到一分為八的東南大學去看您過去特別對我提過的六朝松。六朝松老態龍鍾,像是一個老頭子,學校用兩根鋼架保護,應是擔心颱風摧折了,只是鋼架設計與施工太喧賓奪主了點,多年來一直如此當然。相傳六朝梁武帝手植是關鍵;松,只是俗稱,其實是台灣高山地區最熟悉的扁柏與紅檜同科植物。

 

 

 

曾在1930年英國公和洋行設計的圓頂大禮堂裡,開過兩岸校園與校園規劃的會議,也看到羅素、杜威、泰戈爾曾經演說過的地方:南京高等師範體育館。虞校長曾經交代我做一些事,我卻沒有做好,一直是我心中的遺憾。譬如說,一如國外的古典大學校內各院系所都會設計一些學院的徽記,包括校徽,當時太年輕,會批評但辦不成事。後來,負責校園規劃,全力以赴,即使不負責了,但是只要是校園事,仍然從不推辭,知道這是校長有所期望之事。校長一直留心橋梁,每次我在田野調查時看到特殊的橋梁就會把幻燈片送給校長上課時可用,包括了原住民過溪河的竹橋。一直到現在,我只要看到獨特的橋梁就會想起校長,拍照留存。

 

 


其次的話是對各位與自己的發言:虞校長的眼光、度量、公正無私、有所不為、開放不保守,是教育上的行動者;譬如主持工學院院務始終和諧、擔任校長後參與台大醫院增建的過程、推動通才教育、校園規劃等等,校長卸任後卻一句話不多說。針對此事我還問過他,虞校長說,若是我說了話,後繼者怎麼辦?前述這些大小事讓後學者受惠良多,至今仍是學習的榜樣,讓人懷念。

前面沒有說的一件小事,退休在南京大學教書;沒有想到碰見土木系畢業,考進建築與城鄉研究所讀了碩士,又到英國拿了博士的盧葳詡。他在河海大學教書,這也是一分為八的中央大學的其中一校,不止於此,竟然還參加了他的婚禮,看到同樣在南京教書的新婚媳婦,真是幸福。

還有一件長年積壓心裡深處一直沒有對虞校長與唐老師說的事,就是當我在師大附中讀中學的時候,大概是1960年代初的事了?家裡的長輩,正聲電台的資深播音員,一女中英文教師,後來也在台大外文系教書的張澍老師,剛好由美國德州進修英文教學回台。她特地由美國帶了一件唐老師需要的小東西託我去學校上課時轉交。她帶回台灣的一個洋傘的把手頭,應該是唐老師的洋傘把手遺失了,捨不得把洋傘丟掉。那時唐老師在低我一屆的班級擔任導師,送交洋傘頭是一件很容易完成的任務。我把洋傘頭塞在書包裡帶到學校去,由於年輕好動,應該是書包未曾闔好,哪裡知道竟然不見了!?這件沒有完成的任務,在我在土木系教書有機會見到唐老師時也沒敢提,真是沒用極了。這事情張澍老師當然也不知道。到了1980年代我在土木系負責彰化縣綜合開發計劃與研究的時候,那時已經是「台灣傘遮天下」的局勢,世界洋傘(陽傘)的生產基地就是彰化。而現在,洋傘(陽傘)生產地已經轉移到中國大陸去了,可是我的任務卻永遠沒有完成,更沒敢向校長提起此事,長期壓在心裡,慚愧萬分。

必須向虞校長補充報告,前天夜裡再度受邀東南大學演講,東南大學盛情相待。昨天幾位東大的老師(做東的是昔日中央大學工學院院長劉敦楨的兒子)接著在榴園賓館宴請,席後與一位年輕老師再次在六朝松前拍了一張照片,趕去洪武路工人文化宮電影院看《黃金時代》,許鞍華導演、王檣編劇、湯唯主演,也是描述「民國才女」,蕭紅一生的電影。觀影之後見到南京天色寶藍,正是今年青奧會後連天氣都轉好的好氣象。

 

 

 

中山先生銅像前新街口地面地下萬頭轉動,吸引了附近城市與省份的消費者,消費聲勢驚人;而梧桐樹成蔭,人行道正寬,這是北京霧霾所不能比的難得景象與都市空間。我們邊走邊聊,沿著中山路南京市中心的高檔消費中心,往鼓樓走回大石橋街靠近四牌樓街的超市,帶了些日常雜物,轉回鼓樓醫院小粉橋路,沿漢口路走回南京大學校門;這裡如同台大門口對過的大學口,人車雜沓,學生消費,加上來不及清除的垃圾堆積異味,最後折返我現在住的平倉巷一號;前面提到的這一帶都是虞校長最熟悉的舊城故地。

 

 

 

一般南京市民對民國故舊充滿好感。在微信上還收到過一份貼文,建議將南京市交給在台灣的國府治理,作為兩岸關係的實驗;雖是奇談,也必獲市民支持!但是其空間氣度與歷史視野,有如改革開放時期的鄧小平,台灣只有「被驚嚇」而無從接應的能力。「民國」俱往矣。前面已經提到「民國舊都」,南京是「民國歷史」的首都,雖說影視與小說均屬虛構,是影像與文字的空間再現,可是看到《北平無戰事》(雖然影視名為北平,南京做為首都是權力的中心,因此,除了南京的總統府、中央飯店是重要的外景地之外,片中的蔣經國第一次出場的地點也是在南京,對號入座的辦公地點就是中山東路勵志社一號樓)、「民國反貪腐」電視劇,《道士下山》(主要事件發生在杭州)、「民國江湖」、「民國武林」的武俠小說與電影。「民國文化再現與消費」似乎被建構為一種永不復返的鄉愁,補償現實中了失落與缺憾,加上南京城市與「民國建築」的象徵空間,在真實與虛幻空間中來來去去,確實是一種特殊感受。

回想在1977年在美國讀完書進入土木系時正好三十歲,那時的土木系真是生氣勃勃,教師平均年齡不到四十歲,虞院長加上茅聲燾主任,還記得一年後青輔會調查回國狀況,我填寫的回應都是正面,尤其註明學院領導有方,這對當時台灣的一般學院言是少見的回應。大部分返台的教師感想,都是些對制度與人事不合意的抱怨,我那時真是幸運。茅聲燾主任是那時土木系新制度確立的關鍵人物,他常常走下一樓與我們閒聊,互動可說非常;譬如說,討論結構組如何能支援我們建築與規劃組開設一門結構行為與結構系統的課程,可以不要求數學計算而僅教授結構觀念的課程,甚至,希望剛回國不久的張善政老師能用電腦繪圖教授學生,經由直觀感受而能掌握結構體上力作用行為的圖解等等。才華洋溢的茅教授也曾為我們留下一幅對聯:「綠圃庭前無名山,紅樓院後有奇人」,橫批:「山中傳奇」。還記得當時是我們的博士生,後來雖未繼續讀完學位卻成為監察委員的馬以工有些特殊的本事,她說茅教授不可為官,一旦為官,將「萬箭穿心」。所幸茅教授後來修假赴美在美國德州大學留下任教,躲過劫難。

土木系的同事互動即使不再多提,也須說明後來互動最多的是環工所於幼華教授夫婦;於教授的本事比馬以工還高明,經常指點迷津,趨吉避凶,受惠良多,可惜他對水利組李鴻源教授的點撥,李教授卻自恃神勇,若鴨子聽雷。

對土木系的回憶最多的是與學生的互動,學生的名字不需一一明列,似乎是說不完的故事與傳奇。因為台大大學部沒有建築專業,土木系總有不少想讀建築的學生,照顧他們變成我的職責。我們也開設了一系列的導論入門課程,一則有通識教育意義,二則讓真正對設計與規劃有興趣的同學,可以作為未來研究所進修的學習準備;不論是在台大,還是出國,日後都可以滿足其志趣。

 

 

 

不需多提留在土木系比較核心領域內進修的導生名字了,我一直經由導師制,或是其他的非正式師生互動,與土木系中尤其是想讀建築的同學保持難得的聯繫,他們有些進入了台大建築與城鄉研究所,前身是土木研究所交通乙組;有一些則申請出國,不論是讀建築、地景建築、還是城市與區域規劃,甚至是攻讀博士,做相關的研究工作,像是地理學、建築史、藝術史、環境心理學、都市社會學等等,都有很不錯的表現。台大之所以是最好的大學,正因為是有最好的學生。現在我已經退休了,以我所知,建築與城鄉研究所還有教師缺額,亟需聘任年輕的建築背景的新教師,土木系的老師對聘任過程也有發言參與的機會,希望這個照顧土木系大學部本科的任務,在新聘教師時,能夠作為一種對教師的要求與基本責任,繼續傳承下去,維持土木系與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的歷史互動關係。

 

 

 

我們在台大土木館一樓右手邊待了最長的時間。與文學院的門廳與樓梯的空間特性剛好對照,入門直爬而上的大樓梯,就像是工學院人,一根腸子通到底,沒有空間層次可言,連扶手都過大無法把握,曾經讓校園裡肢體不便的同學上下不易,要求學校改善不友善的公共空間。現在回想起來留有最深印象的教室就是工二二○,我們做了點小設計,改善為梯階教室,這是土木系大班課程的教室,有些入門課程,也會吸引其他學院的同學晚上來這裡聽課,也算是盛況了。自己在台大的時光付出最多的是教學與研究,尤其在教學上,由於台大獨立的研究所的師資員額結構性制度限制,只要認為是學生真正的學習需要,在很長的時間裡,我們是一個教師當三個教師在實踐教學與研究的任務,不以為苦,不在乎薪資與待遇,而最大的回饋就是學生的反應。尤其是建築導論的課程,後來人數高達七八百位,必須借用活大禮堂上課。有幾次講完課學生鼓掌,這是做老師的最高回報了。在工學院土木館走廊上我們曾經把板橋林家花園新大厝拆除時搶救回來的,最高大一部分的第三落屋架的構件堆放了很長的時間,後來全部轉送中研院台史所,因為他們才有經費與空間找機會重新搭建起來。還有,實在無處可以放置的一些古建築、城市、古橋梁的大型模型,如北京城中軸線、趙縣安濟橋的雙曲拱橋等,都是暫時作為豐富土木館,也就是過去的工學院館公共空間的擺設,其實也有非正式學習與空間薰陶的意義。

 

 

 

土木系館,也就是過去的工學院館,椰林大道北側,位置是台大校園的核心。過去斜前方就是台北帝大校園的南方研究中心所在,是巴洛克軸線的終止端點,傅斯年校長時期拆除了這個殖民大學的中心象徵。工學院(土木館)是光復之後新建的建築物,椰林大道也因此繼續延伸下去。在椰林大道增植樟樹之後,我曾經獲得對面園藝系李哖教授同意與支持,支援爬牆虎若干,我又有些園藝系大學部本科畢業的研究生協助,準備在不動聲色之下植於柱基與封閉牆面附近,假以時日,以台灣亞熱帶生物的繁殖生命力,工學院與土木館綠化指日可待,可惜因為個人雜事忙亂擱置植栽計劃並未真正執行。現在椰林大道兩側樟樹已經成蔭,可是爬牆虎卻因個人疏忽而永遠遺忘了。

最後,或許可以一提與土木館旁的空間與時間的片段記憶,又是極敏感的事件。這時在土木系任教沒有幾年,辦公室安排在最靠研圖西邊末端二樓。那時,本來作為聯考闈場的共同教室正拆除了四周包被的竹籬與拉起的夜間照明燈泡,卻剛好在研究圖書圖館後的戶外樓梯處,爆發了轟動一時的陳文成事件。大約沒隔幾週有位美國記者採訪專業上的事,結束時問及此事,遂告知就在隔鄰卅公尺處。他好奇希望看看現場,我就帶他走過小椰林道繞至研圖後方。這位記者由戶外樓梯走上屋頂後走下地面勘查一會,喃喃自語,認為離奇。現在思之,此記者身分或許非凡。日後,曾在美國芝加哥大學攻讀物理學博士學位與在芝加哥長期居住過的林孝信,告知他所認識的陳文成的社會關懷傾向與政治立場之後,真感陳文成的歷史委屈必須有所超渡。至今,這個不公平的委屈事仍為台灣未解的政治懸案之一。若干年後,我們的研究所曾經使用在研圖之後共同教室尾端的大教室一段時日,我們也投注極大心力改造與再利用大教室,後來因無名失火而失去使用機會,對城鄉所與擔任行政職的我個人確實造成極大衝擊。曾經,有城鄉所極端敏感的研究生告知,每在共同教室與大教室之間停放自行車時,總感覺詭異,似乎有人在旁相伴。我未敢告知學生我所感,但自己心中知曉,這就是陳文成不安而委屈的幽靈仍在台大校園之上飄盪也。

 

1 虞校長追思會發言,台大校總區第一會議室,2014年6月18日。

 

 

 

夏鑄九教授 小檔案

學歷

逢甲大學建築工程學士(1966.9-1971.6)
美國耶魯大學建築碩士(1973.9-1975.5)
美國哈佛大學都市設計碩士(1975.9-1977.5)
美國柏克萊加州大學建築博士(1982.3-1987.11)

經歷

東海大學建築系助教
台大土木系講師
台大土木系/建築與城鄉研究所副教授
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教授
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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