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風 46 期 焦點人物

夢繫魂牽的沙漠電廠
一個土木工程師的回憶

牟致遠

1967班 (入學)

 

River + Station

 

「…...浩浩乎平沙無垠,敻不見人,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這是我第一次經加州四十號公路,翻越最後一座山頭,遠眺科羅拉多河谷(Colorado River Valley)時的感受。

七零年代我初進南加州愛迪生電力公司(So. Ca. Edison)的第二週,就與同事出差到位在內華達州小鎮拉芙琳(Laughlin)附近的莫哈維(Mohave)火力發電廠。在一個初來加州的年輕工程師眼中,電廠與沙漠都充滿了新鮮感。當年座落在一條沙漠公路盡頭的拉芙琳,除了科羅拉多河邊的兩家小賭場,只有一家簡陋的汽車旅館兼速食店、以及一座加油站附設雜貨舖。生意幾乎全靠河對岸亞利桑那州牛頭鎮(Bull Head City)的顧客,本身連稱為「小鎮」都十分牽強。電力公司選擇在這裡建廠,也正是因為這附近沙漠綿延,人煙稀少,對電廠的排煙限制較低之故。

這是一座完工於七零年代初期的燒煤電廠,用的燃煤及主要冷卻用水,是從亞利桑那州東北角的那瓦侯印地安保留區(Navajo Indian Reservation),先將煤塊壓碎成粗粒,加水混成煤漿,循數百哩的地下管道沿途加壓後,經過沙漠並穿越科羅拉多河底才送抵廠區的。當時這是較先進的技術,由於燃料成本低廉且新廠效率高,這座電廠的營利率,是當時愛迪生公司近二十座電廠中最高的。因此夏天的拉芙琳沙漠雖然曾熱到比死亡谷(Death Valley)更熱的華氏一百三十五度,但平均不到四十歲的員工們士氣高昂,整座電廠都充滿了幹勁與活力。

 

Stack + Me

 

幾年後,我因為負責這電廠的土木結構維修,必須常在廠中。單程270哩的車程每日往返是不可能的,所以有工程進行時,我只能週末回家。家裡只好由太太獨力負起照管孩子的繁瑣重任了。因拉芙琳除賭場外無處可住,我既夙好釣魚,為排遣公餘時間且遠離賭場,每天下班後就全耗在河邊,不但把河邊的電廠抽水站變成我專用的釣點,還琢磨出一套百試不爽的釣技。為存放漁獲,電廠辦公室裡我特地添置了小冰箱。每週末回家,都帶回整箱的新鮮鱒魚鱸魚等。孩子們幾乎是「吃新鮮的科羅拉多河魚長大的」,以致後來對市售魚類的新鮮度都十分挑剔。逢到學校放假,全家就隨我去拉芙琳,夏天玩水釣魚,享受沙漠中碧波的清涼,冬天則在價廉物美的賭場餐廳中大快朵頤後,還可盡情的享受首輪電影。

在僕僕來去的沙漠道上,春天有一望無際的仙人掌花,夏天有妖嬈婀娜的小龍捲風,舖天蓋地的暴雨和冰雹,秋高氣爽的藍天白雲與寒風中滿地亂滾的大蓬草球,也都隨時在展現大自然四季的神妙;其他如汽車在烈日下沙漠裡拋錨,乾渴難耐只好喝魚箱裡冰水的困窘;河邊如黑雲般突然來襲的億兆飛蚊,逼得我與釣友跳進河裡;趁我不備拖走釣竿,被我取名「Moby Dick」的「水怪」;張著大嘴嘲笑我釣不到它,成列從面前游過的大魚;還有把釣線繞在腳趾上,細數征雁打瞌睡的無魚時光。電廠裡,午夜施工,為的是白天熱得無法澆鑄水泥;連身工作服久穿不洗,是因為反正很快會沾滿煤灰變成黑色;鍋爐近處連塑料靴底都會熔化的高熱,使人難以呼吸;一次因公受傷雖幸無大礙,也在我身上留下永遠的疤印。日子就在這樣的廠裡、家裡、路上、河邊的忙碌中,像流水般的逝去。

十餘年間,莫哈維電廠裡處處留下我的結構設計,其中還有項目在美國土木工程師協會(ASCE)年會上獲獎。具體的成果為我贏得了電廠同事的信賴與尊敬,眾多陌生的面孔都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自從有廠中同事將電廠名稱從「Mohave」戲改為「MoHave」(可解釋為「牟的廠」)後,這就成為我一切公文紀錄中固定使用的廠名寫法,同事見到「MoHave」字樣,也都會心的知道這必定是Mo的工程。

大漠春秋變換中,拉芙琳從河邊小鎮發展成賭場、旅館、高樓林立的不夜城,當年需抱著走過河邊小徑去釣魚的孩子們也長大成人。在公司幾次大幅度的縮編裁員中,我雖因電廠的需要而不受波及,但青澀工程師的臉上,也飽汲了歲月的刻痕與風霜。

如同電影場景:清早時分,一個吹著口哨的年輕漁夫,揹著釣具撥開樹叢,輕快的走向河邊;堤岸上野花幾度榮枯後,下一個鏡頭:黃昏時樹叢開處,從河邊提著滿籃漁獲走回來的,已是步履沉緩,兩鬢飛霜的老漁翁了。

隨著職務的變遷,我的工作範圍漸漸及於公司其他的火力、水力、以及核能電廠。但包括大學時代暑期工地實習的台灣曾文與德基工地在內,「牟的廠」卻是我其中的最愛。自從專責變電站機具抗震業務後,因經常奔波於各研究機構、製造廠家、及其他電力公司開會,已少有機會再去莫哈維了。隨著電廠的老化,當地人口的增加,與環保法規的日趨嚴苛,公司終於決定將此廠停機拆除。雖然婉拒了廠方要調我回去主持拆除工作的邀請,但對沙漠與莫哈維電廠我卻難以忘情。幾年來數次找機會去拉芙琳,在電廠中流連,在河邊垂竿,只為了捕捉一些美好的回憶。拆除工作從去年開始,當輪到廠中最高的建築 — 主煙囪的爆破時,廠方留守人員特別邀我去「觀禮」,見證這電廠的歷史時刻。

煙囪雖在我進公司前就已完工,但煙囪上的升降電梯及幾層工作平台卻是我的特殊設計。因為煙囪經年高熱影響水泥強度,尋常錨釘是無法使用的,這特殊設計是電廠中我引以為豪的成果之一。尤其是最頂層,平常很少人上去,心底裡我真覺得那是「屬於我的」。那裡煙囪的外壁上,有我留下的簽名。許多次我站在這平台上,從整個克羅拉多河谷中最高點的位置,欣賞大漠的黃昏落日,俯瞰拉芙琳的車水馬龍,遠眺戴維斯拱壩後莫哈維水庫的波光帆影,與河對岸牛頭城裡的芸芸眾生。爆破前電梯已拆除,我只能在周圍的空地上繞行,但已沒有機會再登高臨下,俯覽全廠了。

 

Falling Giant

 

清早抵達觀測位置,經過冗長的等候,在眾人摒息的倒數計時下,爆光連閃,一串悶雷,近六十層樓高的煙囪先是頓了一下,像堅守不離崗位,奮力傲然站直的勇士,堅持到最後一刻,才在漫天的塵沙中倒下 …………….。在尚未隨風散盡的沙塵裡收起錄影機,濃濃的惆悵之中,我感到一絲欣慰:在一個土木工程師的生涯中,能有機會見證自己的工作成果,確定它自始至終完成了使命,又能有機會參與、接觸土木工程中不同的領域,應該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幸運。

在這沙漠中的電廠,處處有我職業生涯中最活躍鼎盛的十五年印記,如今電廠即將全部拆除,我也接近退休。沙漠中不再有高聳入雲,雄視山河的煙囪,河邊上也不再有枯守釣竿,閒數征雁的漁夫。但是這些鮮活的片段,卻永遠烙印在我的腦海裡。像記憶裡的一首歌「…….但是這一片溫柔的花影,永遠寧貼在我的深心,風雨的鞭打,季節的變化,再也不能使她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