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1
     

大學生的自我期許

虞兆中

(本文節錄自1984年5月7日清華大學演講,原載清華校友通訊新88期,1984年7月31日)

今天我講的題目是「大學生的自我期許」。我相信沒有人不希望他的人生是個愉快的人生。可是有很多人的人生是愉快的,也有很多人的人生是不愉快的。這愉快跟不愉快之間真正是一念之差。假使這個人生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我可以確定,他的人生永遠不會愉快,他沒有辦法得到可愉快的人生。他追求財富,多有錢都無法愉快,因為有錢,他希望更有錢。任何方面的欲望他都不會滿足的。金錢是如此,地位、權勢無不如此。假使這個人不是以他自己為中心的,他一定會享受愉快的人生。比方說,他今天為他的朋友作了一點事情,為他的社會做了一點事情,為他的國家盡了一點力量,為人類有一點貢獻,他就有滿足感、成就感,他必然是愉快的。人生的愉快與否就在這一點點的差異。我們要愉快,就要利他人、利社會、利國家、利人類;多關懷別人,多投入我們的社會,多關懷國家的事情,多注意世界的動態。我有一次到普渡大學去訪問,普大的中國教授很多,臺大人就有四十幾位。拿最高薪的教授是臺大人。到那邊有人對我說:「虞先生,你講過一句話。」我說:「什麼話?」他說:「知識就是責任,才能就是責任。」我說:「你怎麼知道這句話?」他說是徐賢修先生回來告訴我們的。我非常感謝徐先生。機會其實也就是責任。我想諸位能夠進入清華大學,能夠得到這樣的一個機會,多少人嚮往,多少人羡慕而得不到,你們有這個機會,你們比人家得到好的機會,你們就有比人家較多的責任。我們剛才講起,要有快樂的人生,就要有奉獻的精神,為別人、為社會、為國家、為人類多多效勞,那就是要有使命感,有責任感。任何人有一個時間的位置。任何人,假使他不妄自菲薄,不自暴自棄,他必然要承上啟下,他有時代的使命。一個人也有空間的位置,你是中華民國的國民,你是臺灣社會的一份子,你就不可以逃避這個責任。除非你妄自菲薄,除非你忽略自己的人格,這是空間的責任。這此時代的使命,空間的責任對每個人不一樣。剛才講過機會愈好的,當然責任愈大;知識愈多的,當然責任愈大;才能愈高的,當然責任愈大。我們不可能希求一個白癡,來盡什麼責任,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們希求一個機會好、學識多、才能高的人,來盡較大的責任,這應該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些責任鼓舞我們放棄以自我為中心,鼓舞我們去建立快樂的人生。

大學的基礎課程很重要
對於接受大學教育的人,我不希望他是以小專家的身分進入社會。我希望他富有高度的彈性,能夠適應社會的需要,使自己能力盡量發揮。舉個例子,美國甘迺迪總統,他就職之初,就有一個願望,因為那時美國和蘇聯的太空科技情勢,美國遠落於蘇聯之後,所以他強調太空計畫。他要把第一個人送上月球,於是有一系列的太空計畫,而美國的作風,的確蠻妙的。他們一個太空計畫、一個太空計畫的進行,比方預計登陸月球,這個登陸月球成功的那一天就是這個計畫的人員離職的一天。除了極少數的基礎科學方面的人留下外,大多數技術人員都被遣散,可以第二批人員又接上去,所以他們的人才源源不斷。到後來,尼克森擔任總統,他說太空計畫太費錢,對於民生福利關係不大,還有負面作用,他強調環境的重要。果然美國各界響應他的號召,包括參與太空計畫的一些人,那些人改向環境科技方面去,來配合國家的需要。多麼富有彈性、富有活力。你假使以一個專家身分進入社會、那是要人家來求你,你還會有很多的條件,很多的要求。是不是社會有這個需要,是不是社會能滿足你那些條件都可能是問題,而且往往是否定的。於是你會滿腹牢騷,覺得懷才不遇,這是自討苦吃。我們須要使自己富有高度彈性,來貢獻自己的才能。因此,我們在讀書時要重視基本課程,基礎的課程。有人認為學生不教不會,我是深不以為然,非常不同意。有些先生教書負責、熱心,教材十分豐富。因為知識在增加,三年之後,他覺得給他每週兩個鐘點不夠,要他三個鐘點,之後又不夠,給他四個鐘點。那麼,十年、二十年之後,是不是要給他十個鐘點、二十個鐘點,是不是大學的課程通通由他一個人去教他的那門課程呢?沒有這個道理。兩個鐘點的課程,就是兩個鐘點。我總覺得教材增多不算能耐,教材減少才算能耐。假如我有的是錢,到百貨公司去購物,想什麼就買什麼,這算什麼本領?我只有三千塊錢,到了百貨公司,怎樣花這筆錢,那纔是學問。並且不能低估年輕人,不能低估學生,請問在座的先生們,我們都經過年輕,我們都做過事,我們做事用的學識,是否都在大學裏學的? 這個答案,頂多是一部分。大部分是在基礎的知識上,我們自己努力,自己學習的。所以在大學期間,應非常重視基礎的課程。

沒有標準答案
我覺得,不管在那個階段的求學,培養自己的創造能力是最為重要,也就是說使自己頭腦活潑。可能不少人士曉得虞兆中反對標準答案。我不僅反對標準答案,我反對一切的標準。標準答案是不用思想的答案。實際上,有些答案根本無法標準。隨便講個例,一加一是不是一定等於二?我們用毛筆寫法律的「法」字:開頭寫一點,這一點我不滿意,再一點,還是點在原來的位置,我點兩點而得不到兩點。假使十次不滿意,我點十一點在紙上還是祇有一個點啊!有些答案大家認為沒有問題,其實還是有問題。再舉一個例,我想在座各位一定讀過物理。這題目可能初中就有。掛兩根繩子,連絡後使成120°的夾角,然後下面吊一公斤的重量。請問這兩根繩子各受多少力?大家一定說這題目太簡單了,我題目還沒講完,你答案已有了,一公斤嘛!如果我說吊兩公斤,你的答案當然是兩公斤了。真的一公斤、兩公斤嗎?回去試試看,兩根繩子原來的夾角120°沒有錯,可以吊了重量後還能維持一二○度嗎?吊上一公斤,它不再是120°了,要比120°小一點,吊上兩公斤它更小點,所以這個答案,不是一公斤,或兩公斤了。誰想過這個問題?因為它是標準答案,是標準作法啊!可以稍稍加以探討,這些標準就有問題了。現再討論一個力學方面的問題:一個平面力系的平衡條件是那些?得到的答案都非常乾淨俐落:ΣFx=0,ΣFy=0,ΣM=0。這是標準答案,可是,你也可以用三個ΣM=0;也可以用一個ΣF=0再用兩個ΣM=0。為什麼ΣFx=0,ΣFy=0,ΣM=0給人印象如此的深呢?理由很簡單,因為初中書這樣寫,高中的書也這樣寫,大學一年級,二年級的書都這樣寫的。不對嗎?事實上平衡條件只有兩種ΣF=0,ΣM=0而前者用於任何方向都對。應該注意的是:不同的力系有不同條件的數目。好比說一組平面的力系,有三個條件,至於三個條件不外乎這兩個型式ΣF=0和ΣM=0,可以由你去活潑運用。我凡是看到一本書,對於處理問題提供標準化的模式,希望讀者亦步亦趨地走,這些書的作者,都是差勁。因為他為自己想法、作法是最好的,而實際上往往不是最好的,尤其他的觀念有問題。教育貴於鼓勵創造,鼓勵變化。跟著做,那是訓練班的做法,不是教育。所以這類的教科書,我統統不喜歡。要培養自己的創造能力,用懷疑的態度接受知識,以精益求精的精神期望自己,你纔會有更大、更多的成就和貢獻。現在的學生從小到大太注意分數。我覺得最可笑的是:你很好,你被要求每次月考要考90分以上。為什麼要考90分以上?我不怕考50分,為什麼不可以?你要考90分,那就不能想,只能用標準答案。我很幸運有了這樣的一次經驗,我在大四時選讀了渠道水力學這門課,期考,先生出了大題目,我在考卷上面,糊里糊塗的寫了兩個鐘頭,交卷了。結果我的老師給我94分,最高分。我也覺得很驚訝,去問他,他說別的同學都是書上的答案,唯有你,你在想。我很感謝他。這個故事在我腦海裡十分十分的深刻。要是我們沒有前輩連續不斷創新,那麼大地到現在還被認為是方的,地球還是宇宙的中心。

東西方教育之差別
講到此,不妨來看看,東方與西方教育的看法。東方可以說重德-重道德: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明德嘛,所謂志於道,據於德。道德嘛,漢書董仲舒傳裏有這樣一句話:「夫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後來宋朝的朱熹-朱老夫子,在白鹿洞書院,他把這「夫仁人者」去掉了,只有「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訂為處世之要。從此,這句話幾乎成了以後學校其同校訓。我們以往對科學技術不太注意,這句話恐怕影響蠻大的。我想把它時代化一下,是不是可以改成「正其誼而謀其利,明其道而計其功」,也許更合適一些。在西方是不一樣的。蘇格拉底曾說:「一切的德性都是一件事-知識」。尼采講得更強烈,他說:「弱者纔要倫理來保護。」所以西方的神,七情六慾都有,當然西方也有一些人有不同的看法,不過,他們確實認為知識就是力量。尤其工業革命以後,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知識的發展真是一日千里,更堅定了他們的信心。知識的成就,是人類幸福的一個泉源,卻不一定是唯一的。在兩年多以前Edward Teller來臺灣訪問,曾在臺大演講,陪他來的那位先生告訴我:「你介紹這個大師時,不要稱他為氫彈之父,他最不要聽氫彈之父。你多講講他太太的好處,他就非常高興。」為什麼?愛因斯坦有過一句話:「沒有宗教的科學是跛子,沒有科學的宗教是瞎子。」宗教,我想可以用道德來替代;科學,我想可以用知識來替代。所以他的話是不是可以說成「沒有道德的知識是瞎子,沒有知識的道德是跛子。」我覺得這兩位先生能有這樣的態度,非常令人欽佩。我們中國人的文化的成長、發展,遠在西洋人之前,也許我們的成熟有些過份。比方說我們實在老於世故,實在非常精明。這是否好,就值得檢討。不過, 我們東方,我們中華民族,的的確確有好些文化的精髓,西洋人到現在還不能深入的體驗。所以我覺得我們在學習期間對我們自己的文化,還是應該多加注意,多加消化。上個禮拜四,華視九點到九點半的「天涯若比鄰」節目中有劍橋大學和牛津大學,兩個學校簡短的報導。說劍橋大學是把學生看成植物,不把學生看成礦物。把學生看成礦物,意思是學生在大學時就被琢磨成形了。植物呢,是出了大學以後,還會成長。這個見解很有道理,並非劍橋大學所獨有,但劍橋大學能強調重視,可見他們正確的把握了教育的方向。所以在學的同學,希望你們把自己看成一株植物,在大學裏的培養是非常重要的。要使它的根很深,很深。將來出了校門,可以禁得起風吹雨打,永遠保持挺立,而且繼續成長。

尾聲
前年10月間,我到日本去訪問幾所大學,到了北海道大學。他是相當早的學校,比東京大學還早一年,是1876年成立的。成立之初,所聘的教務長是美國人,他的名字叫W. S. Clark,在任時間不久,不過他留了一句話,這句話,在北海道大學處處可以看到,不僅在北海道大學常看到,在札幌也常看到,在一處遊覽勝地就有這位先生的塑像,亦標示他的名言。這句話我覺得很好,真好!我願意把這句話送給同學,日本人沒有把它翻成日文,還是英文。這句話很簡單:「Boys, be ambitious!」今天我把這句話送給各位。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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