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臺北還會淹水? 淡水河的美麗與哀愁 —— 臺北地區防洪計劃

臺灣大學土木系副教授、水資源及災害管理研究中心主任 施上粟

(原文轉載自天下雜誌https://csr.cw.com.tw/article/41154)

淡水河孕育北臺灣文明,卻也曾是居民生活安全的大敵。淡水河防洪計劃保護了北臺灣800萬人,卻也改變了淡水河的命運。這是淡水河的美麗與哀愁。

淡水河是臺灣前三大河,也是最重要的河川。流經的大臺北都會區共有近800萬人口,在2018年被「全球化與世界城市研究網絡」(GaWC,Globalization and World Cities Research Network) 選為世界重要都市(Alpha city)。淡水河既是孕育北臺灣文明的母親,也曾是危害居民生活安全的大敵,淡水河防洪計劃在無數犧牲下完成,保護北臺灣800萬人生命財產,卻也改變淡水河的命運。這是淡水河的美麗與哀愁。

我與淡水河結緣於學生時期,念研究所時兩次參與臺大李鴻源教授主持的淡水河全潮調查,量測潮汐週期水位、流速及鹽度變化,範圍含括淡水河主流及大漢溪、新店溪、基隆河等支流。所謂「全潮」是指淡水河口的潮汐週期約12.42小時,調查人員需要在船上進行13個小時不間斷調查,我們搭的是僅容3人的舢舨船。

印象中,有一次調查結束,我們迎著風浪回到淡水渡船頭,美麗的夕陽將逝,颱風卻正要進來,當時年輕,竟頗有「大風起兮雲飛揚」的豪情。記憶中當漁船顛頗於風浪中,烏魚 (大鱗鮻) 受到驚擾紛紛游飛水面,部分還跳入船中,淡水河孕育的生命力躍然眼前。

研究所畢業那年隨朋友爬的第一座百岳是品田山,後來才知道,品田山是大漢溪源頭,而大漢溪是淡水河的主要支流,石門水庫正位於大漢溪上游。當時剛完成論文,就跟朋友攀登品田山,沒經驗加上多日熬夜,結果有了一次很累的百岳經驗,為此我還給一同登山的朋友寫了篇「菜鳥的第一次總是比較痛:武陵四秀武陵四秀!」。

我參與淡水河的研究超過20年,至今在臺大教書仍持續不斷,我的團隊目前有多位研究生投入淡水河的生態水利方面研究。淡水河支持了我大部分的研究熱情。

救人卻也改變淡水河特性的臺北地區防洪計劃

淡水河系是臺灣前三名的大河,也是最重要的河川。河系流經的大臺北都會區共有近800萬人口,在2018年被「全球化與世界城市研究網絡」(GaWC,Globalization and World Cities Research Network)選為世界重要都市(Alpha city),淡水河的防洪系統因此更顯重要。

淡水河防洪必須從「臺北地區防洪計劃」談起,這是個已經運作接近一甲子的防洪工程,徹底改變淡水河系的河性及生態,也間接改變淡水河與人的關係。

採用的防洪手段為「蓄、分、導、束」互相搭配:蓄洪工程搭配翡翠及石門水庫調豐濟枯;分洪工程如二重疏洪道、員山子分洪道用以降低河道內洪水量;導洪工程著重於河道疏濬及垃圾山移除;束洪工程則是沿河兩岸興建長達57公里的堤防。就保護沿岸居民不受淹水之苦而言,效果卓著。如二重疏洪道搭配淡水河沿岸200年保護標準的防洪牆,大稻埕、三重、新莊一帶從此擺脫淹水夢魘;員山子分洪工程搭配前期已完成的基隆河截彎取直工程,汐止一帶不但遠離年年洪澇的命運,還因此帶動房價上揚。

這些工程興建及執行過程難以一紙言說,許多衝突、妥協的細節也多湮沒於歷史煙塵中。這是水利人員展現專業並體現社會服務的職業本質,但這番成就也是許多「犧牲」所造就:犧牲許多人權益,也犧牲了淡水河本身體質。這個認知很重要,但常被忽略。

炸開「獅子頭」,關渡、五股農田因此廢耕

就舉幾個例子。日據時期比較完整的淡水河防洪工事是興築大稻埕堤防,因為大稻埕附近的淡水河道最窄縮,由上游集水區集流而下的洪水遇此瓶頸,來不及宣洩常釀洪氾。臺北盆地原為一大湖,清朝康熙年間因地震致使地形變動而逐漸形成比較明顯的河流型態,但盆地地形仍限制洪水排放效率,尤其是淡水河出海前的「獅象捍門」地形為主要瓶頸段,常有洪氾淹水情形。又考量到石門水庫若有洩洪需求,恐增加關渡地區更嚴重的淹水災情,政府於是在1964年決定開炸拓寬獅子頭、關渡隘口,期間拆遷多戶民房及一間慈航寺,雖有利排洪,但大幅度改變原始地形地貌,從此海水藉漲潮入侵上游河川,關渡及五股地區農田鹽化因而廢耕,而著名的淡北八景之一「關渡劃流」的三潮勝景也成絕響。

另外,二重疏洪道是臺北防洪系統中至關重要的一環,為緩解大稻埕、蘆洲及三重地區水患,政府在原溫子川舊河道闢建今日所見的疏洪道,並於1984年開始徵收洲仔尾一帶土地,遷離五股洲後、竹華兩村和更寮村等地居民,並將此區劃設為洪水管制區禁建(現已有條件解禁)。

隨時代變遷,這些犧牲已成歷史一部份,或成為某些族群的特殊印痕,水利從業人員應盡量記錄下這些成就背後的犧牲,以為借鏡。幸運的是,有些犧牲還有機會補償或恢復,如河川的某些生態系統服務功能,或某些區域民眾的居住正義。這些犧牲如何得到安撫、緩解或最小化,應該是未來水利人員可以努力的方向,也是我們在走向高度文明的過程中必須勇敢邁出的重要一步。

禁採砂30年後,河床回淤,增加防洪壓力

淡水河流域曾開放採河砂,直到1989年才全面禁採,之後河床明顯回淤,觀察近年的床形及床高資料,發現除大漢溪仍受石門水庫攔砂的影響致河床尚未回復外,淡水河、基隆河及新店溪大部分斷面已接近或超過1969年的河床高度,造成許多區域的河床於常水時裸露成為沙洲、灘地,進一步增加「臺北防洪系統」的防洪壓力。

此外,石門水庫淤積嚴重,水利署規劃一系列水庫永續經營方案,包括2013年石門水庫新增排砂隧道,已發揮排砂功能。未來也將進行繞庫排砂工程,將增加大漢溪及淡水河的河道淤積潛勢,若再加上河川及高灘地的人為使用需求增加,以及極端氣候因素,未來臺北防洪系統勢將面臨更加嚴峻的挑戰。

展望未來,淡水河防洪不能停下腳步,需要進一步思考如何更新及強化。河川是重要生態系統,健全的生態系統可提供許多服務功能,包括供應、調節、文化與支持等面向,防洪減災是其中一項,也需考量與自然和諧的需求。國外有許多值得參考的案例,如日本荒川多功能滯洪工程,洪汛時期具備排洪功能以保護沿岸居民,平時則兼具涵養生態及休閒遊憩功能;又如中國四川都江堰工程,李冰、李二郎父子傳下的「深淘灘、低做堰」的維護管理智慧,調豐濟枯至今依然嘉惠成都平原。

我們的研究也發現,河川防洪工程存在瓶頸段或瓶頸區,這些區段屬於水理敏感區域,若能找出來並進一步劃設為「防洪保留區」,其他河川區域就可以進一步規劃加入其他用途,而非僅限防洪減災一途,如生態保育、休閒遊憩、景觀美質、文化涵養等,淡水河才有機會呈現更完整而健康的大河面貌 。

「臺北防洪計劃」工程已在許多水利前輩的努力及部分人的犧牲下奠定了穩固的防洪保護基礎,但仍有許多問題需要克服,防洪系統有需要進行全面更新檢討,期待在前人基礎上,我們這代人能再現其偉大河川的絕代風華。